天地一沙鸥
倒也怪,北方的冬天让人难过。倒不是因为山麓抹了煞白,倒不是因为冰河困顿,倒不是因为水开后迅速地凉下来,只是单纯的,潦草的呆滞生活,把目光压缩再压缩,停到了一个点,从玻璃的倒影望去,就是云中拙劣的圆月。也还是怪,南方的冬同样地让我无所适从。一身短装就囊括了无数个季度,温度太热烈,使我没有机会伤春悲秋。经年累月,家乡成了远乡,异乡成了故乡。以至于乡愁不知道锚定在哪里,又或者乡只是焦虑的载体,井一直在变,井蛙也会产生强烈的不适。
但其实也只是矫情,大地在动,每个人的位置在其中腾挪,没有人永恒静止。我只是感官太弱,触摸不到新鲜感的滋味,仅仅是怕,一直在怕。怕丢掉工作,怕学术无用,怕出言不逊。网上搜罗的赛博共情没什么帮助,只是单纯和空洞的鼓励,加上不可操作的建议。
我于是在确定性里找答案,试图复现「黄金时代」,试图把一部电影看十遍,把《棋王》翻烂,临摹熟悉的作者开始习作,重复玩一款游戏,再现历史。未来太远,任何想象力都难以描绘,只有过去在书卷里沉默,尤为喜人。但确定性让大脑不再运作,重复的空间时间乃至食物,把每天都变得可以预测,这五分钟设想后五分钟的世界,因为足够单调,明天就能够想象:地铁的运作,粉面的味道,对话的方式。不确定在日子的重复里窸窣,突发的任何事让我不解,让我急于解决并且回到日常的轨道,但确定让我困惑,受制于挣扎的我执。而时间那么平等,静默地走,我好像呆在原地不动,做一只假装快乐的鸵鸟。
上一年好似在拖延,好似在无止境地识别世界,好似在谈天说地,抒发诗歌,进行创造。但创作还是那么单薄,竭尽全力设想的词汇,又不如他者的呓语。有那么一些时刻,觉得踏出家门就是胜利,又觉得自己对自己太刻薄,试图降低要求,却发现标准一降再降,在废畏中度过记不起来的数周。有时把自己赶出去,坐长途列车,看到数不清的油井在劳作,突然觉得大洋隔开的不是空间,而是时间之差。更多时候处在多点多线,在逐渐熟悉的街道上走,时刻提醒自己该记住点什么,临走又发现城市「不待」,无从引用。狂喜变得更稀少了,留下的快乐大多夹杂着时限,极度的悲恸也还不能想象,剩下是单纯的麻木,摇摆在沉默和极端的表达当中。每年拿出来读的文章告诉我「日子不为所动」,我同意,并且认为空间也有这样的特质。城市太大,多我少我无所改变,我被城市抛弃和嫌厌,但我又狂热地迷恋城市,城市的不屑容纳我生存,允许我忧郁,促使我寻找历史的镜像。
倒也怪,一年看了不少故事,无数的历史时刻。普通人的一些战斗,威海卫的,合恩角的,孤单的船沉没在大海里,定远和东亚分舰队有许多人;文人的一些壮游,西伯利亚的,中国的,火车在大地上航行,瞿秋白和保罗索鲁却一个人。也还是怪,人的面庞都模糊了,船在海上,火车在大地上静静移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