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有一个黄金年代



大概是张爱玲吧,曾经说过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,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,后看见海;先读到爱情小说,后知道爱。于我而言,是先从书桌上看到世界,后来世界才逐渐揭开一个接一个的部分。

这种认知失调,就让我对世界的感觉一直是滞后的,与其说是滞后,不如说是永远在创造蛮横的贪婪期望,再用现实去填补,以吃饭为例,我会更少地觉得没有吃过,而是我已经知道了吃过的感觉,再指挥舌头去触碰食物,书中说它是咸鲜的,那我必然会压制住尝到甜头的冲动,过一种先验性的生活。至于互联网世界更加暴力地创造了这些期望,尽管不擅使用新的工具,仍使我不再去想我所在何处,而是将在哪里,这算是一种在更复杂时空下的倒时差反应吧。

这倒也成了一种良好的借口。用来表达生命里为数不少的错过,遗憾,抱怨以及求不得。我可以很阿Q地自我告慰“不是我不愿意,而是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”,这又似乎是一种常见的习得性无助,不论怎么解释,都好像让希望破灭的惨烈消弭了那么一些,尽管惨烈是自然而然的无情的。唯有写作,可以将跳跃的思绪锚定在某一个节点,可以尝试着伤春悲秋,尝试模仿爱你就像爱生命,尝试罗兰巴特的作者已死,用意识破除意识的羸弱。但是意义又何在呢,不知道有没有作者会惧怕结尾,就好像结尾在一刹那宣告了作品的终结,作者的一部分生命也就随之而被烙印,从而永久地消失掉了。我记得有一篇科幻,写一个小朋友得到了一个会消灭一切手写文字的眼镜,他所做的只有不停地写,不停地写,这将是一种怎样的培育写作者的乌托邦,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里的裘佩洛应当也不会得上停止写作的症状吧。这种症状发展下去,大抵就是自诩为创作者所逃不开的,也正是研究创作者的学者心里所鄙夷和困惑的(但是在他们的学术写作中又极其相似),创作瓶颈,又是韦斯安德森的《法兰西特派》,古斯塔夫失去了对于艺术的新鲜感,于是不断地去代入新的角色,从饥饿再到杀戮;《黑镜》的某集写一位男医生通过感受疼痛而不断爱上疼痛,最后杀人以攫取疼痛,也是同样的阈值上升所致。一般来说这种欲求不满的世界是所谓狂热信徒或笃定者的专属,但是普通人又何尝不曾领略此种烦忧?奋斗的纲领描述一个理想国,农夫想要更多的收成,金融街觊觎更加翻滚的利润率,这是刻在男男女女的基因里的。但我亦不能从生物的世界给予解释,只是冥冥之中感到期待和永远无法满足的期待,是所有生物共同参与的“我执”。

我通过不断地反刍来应对这种我执,试图构建一个黄金年代,一个疯长着的历史中的自由王国,但我又实实在在地知道这是一种逃避,那个设想的年代拆开来看,物质是匮乏的,精神是受限和幼稚的,爱情是不完备且充满嫉妒的,甚至那个年代很多时候,根本不可能构建自我的存在。但我仍然想要试图渲染出这样的一个年代,好像能够给游走的生活平添一种岁月的图层,但实际上和儿时躺在床上用手指讲故事的睡前娱乐一样,都是对于那个漫漫长夜的消解罢了。化用梁文道某篇文章的结尾,遍地都是虚妄,我坐在白墙和棉被的天地间,精心构筑了一套自我保护的穹窿,足以抵御任何灾难,最后却困死了自己。